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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革命军正式进入关中地区,很快就到了夏粮收割的阶段。
这年的气候太过反常,因此干瘪的麦穗努力挤出的几粒瘦不拉几的麦粒堪堪只够活命。
下乡的革命军在贴过告示,讲过主张,接纳新员,分发口粮后,又很快投入到了夏粮收割的活动中。
在提出针对下层的减租息和针对上层的差额税后,很多的年轻人被组织起来,加入到了革命军在民兵团的下属县大队中,经过一周时间的集中填鸭式基础纪律与政治培训,再加上撒出去的五六十个政委的针对乡县的突击巡视,使得基层工作终于得以照常展开。
然后,在基层工作照常展开的第二天,大家就遇到了麻烦。
准确来说,这没有什么稀奇的,无非就是觉得革命军管得太宽,一群乡间的所谓乡贤族长们站了出来,开始抵制王越的纳税完粮。
然后抬出了“忠君爱国”的光辉牌坊,大骂王越等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得好死云云。
虽然在革命军进乡时,也没见这群人怎么蹦跶就是了。
不过王越现在越来越明白凭啥满洲人战斗力其实并不爆表,却能打下偌大个大明朝的原因了。这么说吧,如果大明遍地都是这么个玩意儿,如果不死,那就真的对不起历史规律了。
与其他的王朝末年不统,大明朝贯彻了完美的士绅优待,完美的当官不纳粮,完美的皇权不下乡,完美的乡贤自治。后世一直强调的尊重读书人,尊重知识分子,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所以读书人很容易的就去钻进科举里去了。书中自有千钟粟,黄金屋还有颜如玉,谁他么看得起你这么一个斯文扫地有辱斯文最重要的是不给提供千钟粟黄金屋以及颜如玉的从土坑里钻出来的山大王呢?
于是作为掌握文化知识的读书人差不多全部腐朽了,满脑子的争权而不负责,搜刮而不纳税,整个国家机器被他们自己拆的七零八落。而农民起义军受限于文化水平,总是破坏多于建设,抢掠多过给予,最后给早已残破不堪的国家机器上放了一把火。
这么个鬼天下,大家不拱手让人才是出了鬼了!
而要在这么个鬼天下里,想不投靠满洲,仅靠明朝官府或者农民军去力挽狂澜,那更是后世里吃多了撑了的无聊幻想。
这群士绅们早他么吃的肚子都快撑破了,让他们学习西欧那群穷鬼掠夺全球,去当殖民资本家?呵呵。痴肥的老虎往往连家猪都不如,而饿极了的耗子却连猫都敢咬!
至于农民军,受限于文化水平,没人教他们怎么进行政权建设,流寇永远就是流寇!
最让人绝望的不是读书人腐朽了,而是这么一群腐朽了的读书人特么依然是大明朝最有见识的人。
没救了,这大明朝确实各种吃枣药丸!
当然,现在这群人终于被王越的税收政策逼出来了,他们操纵着乡间民意,利用着宗族乡约,准备和王越讨论讨论话语权的问题。
虽然族老族少们摆出了各式各样的姿势,但却并没有想着跟杀人不眨眼的革命军硬抗,毕竟对方把北边的延绥卫都一战打的血崩,吓的杨鹤洪承畴都不敢出长安城,所以没多少人愿意继续吃王越经过血淋淋考验的三板斧。
所以这些人期待的,也就是和平解决。大家各让一步,你好我好大家好。
这样的言论很能迷惑一些加入革命军不久的小战士,所以各地不同程度的出现了动摇的人,甚至一些已经加入革命军的人开始劝起自己的领导,希望能够对自家乡里乡亲的,能缓一缓还是缓一缓的好,没必要搞的这么僵。
然后这样的劝解起了反作用。
作为革命核心的151人团没有动摇,而作为直系下属的一千多新晋的革命党入党积极分子也就不敢动摇,作为一个人事变动迅速,已经初步打出声望的新兴团体,王越暂时还是不缺愿意向革命积极靠拢的优秀同志。
但是革命军上层与这些下层新兵的从思维模式到行为习惯的矛盾开始有了全面爆发的迹象。
“我觉得,我们必须继续坚持新的税法,继续推行新的累计税。”
原本混胸外科的军医却被丢去管新根据地政策的黄曦同志皱起了眉头。
“也就是按成分来,普通农民四成税,累积到富农后五成税,如果要雇人耕种,或者有佃农耕种,或者户口人员超额的,除过按亩产来算的税粮外,另外再收一笔人头税!”
税!税!税!
黄曦的每一句话如同刀子一般的割在周围土著代表心上,每一个“税”字背后宣扬的是来自于革命军的绝对专横和绝对无情。
“税收!是大事!必须完成的大事!不愿意交税?给内务委员会说去!”
内务委员会目前被王越交给了杨叫兽,所以这并不是什么好的选项。
“这个……”作为说客的李家秀才一下子愣眼了。
“但是……”几个黄曦身边新收的李家庄的新兵还没有想明白,本来自己领进门的李家秀才侃的头头是道,但是面前的黄曦黄教官却一点都不领情。
“没有但是!你们以为我网开一面,李家的那些族老族少就会领情?不会!相反,这会让他们产生更不好的想法,比如可以继续要挟所谓乡间民意来成全他们的想法。”
黄曦看向新兵的目光充满了失望。
这让黄曦的声音逐渐转冷。
“而且这种人我真的见得多了。”
他的手指攥紧,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
“无非就是两个字,欠揍!”
“但是,地方乡党……确实都不怎么支持我们啊。”
新人们依旧有些惶恐不安。
但是黄曦却依旧没有动摇,反而他的态度一下子冷了下来。
“没关系,没关系,大家听他们的话,无非是觉得我们拿的太多。但是,如果有些话说破,谁拿的多,谁拿的少,却不是他们两片嘴皮一碰就出来的。”
这个时候,黄曦眯起来眼睛,如同一把出鞘的横刀。
“所以最后,谁搞臭谁还不一定呢。”
……
谁搞臭谁还不一定。
在这里指的很多的事情,比如革命军在这之后坚决的表示了绝不姑息的镇压态度,以及宣传机器火力全开的疯狂决心。
宣传的阵地,如果革命军不去占领,那么自然会交给士绅们把持。
所以,后世的工业化宣传就开始拿出了马力全开的态度。
比如乡间开始流行起在过去大逆不道的宣传。
通常一个大族,在自治中会有各种各样的体系,比如族田,比如族学,比如宗族祠堂。
空讲进步,人们未必理解,所以与其讲进步,不如讲利益。
于是,针对维持宗族运转的经济基础,族田制度,开始了一番新一轮的算账。
然后,一切就都变得惊心动魄起来。
大抵上一个宗族内部,自然都是有贫有富,有贵有贱的。虽然偶有变化,但并不是说这个宗族内部就达成了完美自治。
在宗族内部,土地兼并的事情往往更加严重,各种摊派上供的分配是围绕着一个金字塔式的地位形式来构成的。
最底层的外姓佃户,然后是族内的边缘分子,接着是普通人,然后族老,最后是族长。一层压着一层,同样也是整个族内收入阶层的划分。
所以说,并不是所有人能从这么宗族制度里面获利。
既然不能让所有人获利,那么就有了拆分的可能。
先是外姓佃户,然后族内的边缘分子,接着是族内绝大多数的普通人。一层一层的像洋葱一样的剥离,最后只剩下被孤立的那么一小撮。
“算账!算账!”
黄曦扛着一面黑色的木板出现在田间。
“算啥账?”
“算算你们族里这些鸡毛蒜皮的账。”
黄曦在黑板上分别贴上了几个人物画像,穿官服的官府,穿新式军服的革命军政府,穿绸衣的乡间士绅,还有穿麻衣的普通农民。分作两列,一列是第一行的农户,第二行的革命军,一列是第一行的农户,第二行的官府,第三行的乡间地主士绅
族老,官府,普通农户。
然后每列象征农户的贴纸屁股后面跟着密密麻麻的象征麦苗的草一样贴纸。
“这是一百根麦苗,象征大家种粮的收获。”
大家自然一开始是看的一脸懵逼。
“你们觉得我革命军收税太重,那么叫你们瞧瞧,谁才是收税最重的!”
大家听完这句,自然并不是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但是随后黄曦却开始算起了账。
“这是革命军收的粮税。”
黄曦去掉了代表农户后面四成的麦苗贴纸。
“这是官府收的。”
接着又去掉了第二列农户下面的一些麦苗。
然后围过来的农民明显看到,革命军那列农户剩余的麦苗明显比官府那列农户剩余的少。
“粗看起来,似乎是革命军收的更多对吧?不过,还要再等等。”
于是,黄曦又从第二列的那个农户那里抓了一把麦苗贴纸放在了士绅那里。
“这是租子!”
接着又抓。
“这是高利贷!”
接着再抓。
“这是族内的上供!”
“辽饷!”
“缴饷!”
最后七抓八抓,官府统治下的农户背后的麦苗数量不及革命军统治下的农户的三分之一。
于是众人一下子看的目瞪口呆。
“你们现在觉得,谁的负担更重?谁的负担更轻?谁的税收的多?谁的税收的少?”
黄曦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围观的几个族内的族长族老立刻跑了。
革命军税看起来重,但是却只交一次,而且革命军还出台了限制地主加租息的政策。
官府的税看起来轻,但是却各种各样,花样繁多,尤其是收税银的制度,手里没有银子的农民再换交税的银子的时候,不可避免的又要摊进去一大把的粮食。
最后一个勉强温饱,另一个则一下子朝不保夕。
“灾年地贱粮贵,于是卖地换粮,丰年地贵粮贱,于是卖的粮不够交税,于是去借高利贷,接着,还不上,还得卖地换银还债!”
黄曦审视着沉默的人群。
“左右出来,有人不吃亏,有人吃亏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沉默的人群似乎开始陷入一种转变,一种王越和他的统治集团都需要的转变。
“但是,粮价这个波动是谁控制的?”
黄曦不断的加上砝码。
“你们村子的粮是谁负责收的?又是谁负责卖的?还有你们卖地的时候,找的又是谁?”
不断的加上恶意的砝码。
“还有,乡间的族学究竟是给谁开的?又究竟是谁家人经常有能力去读书认字?”
所有的言论,开始塑造出一个无恶不作的坏人。
而且因为人对于自身所受的伤害毕竟是敏感的,而这种敏感,又一点一点的让人心内那种对于自己所受伤害的回忆重新的出现。
一个一个问好引出来的是一个又一个愤怒的叹号。
从怀疑到确认,不过经历了很短的时间。
“你这乱臣贼子,还不快快滚出我们村子!休得在此继续妖言惑众!”
穿着长袍的白胡子老头嚎着,唾沫星子溅在空中。
然而,这个时候,他注定要失去所有的族人。
几个五大三粗的狗腿子围了上来。
“滚!李家庄的事不用你这个外姓来插手!”
这些伸出去的手被黄曦抓住,反向折叠成几个诡异的弧度。
“所以,你们啊,图样啊,真把我们革命军当成高迎翔那伙山大王了么?”
黄曦露的这几手镇住了所有人。
接着是几个臂上围着“公安”臂带的临时警察很准时的出现了。
“李富安!”
“啊?”
“跟我们走一趟!现在我们怀疑你与三场谋杀,一场强奸有关!需要你协助调查!”
“我……”
从衙役转职而成的公安干警上前,一把抓住了族长李富安。
“谁能搞臭谁?”
黄曦露出了笑容。
……
距离铜川战役过去一周,战争进入了转折。
随着革命小组下乡,新税法推行,一个又一个的乡村开始落入革命军掌握中。
扩军,然后再把新军投入到革命宣传中,然后是改换门面,基层建设,一切都被完全的打破。
从而变成了另外的样子。
洪承畴终于发现了自己变成了孤军。
长安变成了孤城。
朝廷的义士们被困在了一个又一个的孤岛里。
而孤岛外是王越和遍地草民构成的恶意海洋。
一个无尽疯狂的时代的到来。
老洪突然想到了这么一句。
这是比建州女真更可怕的恶性肿瘤。
当毁灭者们很清晰的打出了自己的旗帜,当毁灭者开始构造起自己的世界时,事情的发展早已无法用过去的经验来衡量。
这不是王越等贼人和朝廷的对抗。
这是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对抗。
王越的可怕,并非是因为他做出了那么多的大逆不道的事情,而是这些大逆不道的事情竟然构成了另外的一种可以运转的光怪陆离的社会体系。
“不,我不能死在这里。”
老洪在大堂里发抖。
拖多天收集的王越的宣传情报的福,他想到了很多不好的东西。
这些不好的东西让他不断陷入一个又一个的噩梦中。
怪物,恶鬼,绝世魔头。一个又一个王越扭曲成的形象出现在他脑海里,把他往疯癫的境地里逼迫。
“我必须逃出这里,我必须告诉天下人。”
他抓着手里的龙泉宝剑,显得特别的憔悴。
“那家伙不仅仅是要乱天下,而且还要毁了这个天下!”
“所有的衣冠道德对他来说,全然无用!”
“因为他有自己的那一套东西,那一套大逆不道的东西!”
洪承畴言言自语。
“所以,我不能死,我死了,就不仅仅是我死了。”
是士大夫的太平天下,还是穷鬼们的花花江山?
这是一个问题。
无从退让的问题。
所以洪承畴必须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