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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会开了半个月,会议开展期间,人员采用的是轮换交替的方式进行接下来的运作,也就是说一批人听完一部分之后回归自己的岗位,然后接下来下一批人继续接着听。这样轮换上两三次后,到了大会闭幕,有四分之一的才被提拔上来的大小干部知道会议的大部分内容,然后在对更下一级进行传达。这一切被控制的井井有条,安然有序,就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一样,很快,超过一半的革命军了解了王越的在铜川会议后提出的五年规划。
头一年的减租减息、完粮纳税,然后再花五年时间逐渐建立土地国有制下的初级煤铁复合体和初级水利设施,并且逐步巩固在陕甘的基层政权,基础教育,兵役制度等等的各方面,这一切要在五年内完成全部的第一期作业,以巩固新生的革命政权面对种种冲击的能力。为此,王越手下的各个生化人负责的各个部门整理出来的各种预案就塞满了整整的一间屋子,几乎五年内的每一天都提出了相应的目标,并且提出要求完成的最低底线。
这样一堆又一堆的计划预案使得附属在王越等人之下的所有土著积极分子看的眼花,但最起码的一点,是这些人都被唬住了。图形配合数字,还与各种高深莫测的公式,以及术语,使得所有的下属捧着一沓又一沓的鬼画符般的图纸,一脸懵逼。
不过,这说的是仅仅是被唬住,而非一下子理解通透革命,之后突然迸发革命热情什么的。与后世很多的小说的设定不同,这个时代很多的农民追随者因为教育程度有限的原因,他们很难明白基于阶级斗争,民族自觉等等的高大上名词。不过即使这些人不怎么了解这些理论,但是底层的那种后天锻炼出来的看脸色行事的农民式狡黠,还是让一些人很轻易的明白了,王越对自己要走的道路有信心。为什么有信心不知道,但是既然这么有信心,那么肯定有着什么了不起的依仗。比如什么五雷正法,什么奇门遁甲等等之类的古里古怪的设定。
事实上这种情况很正常。很多人的革命信心并非来源于自身对于革命的理解,而是来源于政委的信誓旦旦的表情和自己脑补的自由发挥。虽然这种自由发挥很容易就走上歪路,变成了硬用自己浅薄常识去歪曲事实来让自己理解。而目前,王越也顾不上这多了。
只要这群人还能继续追随自己的脚步,那就很不错了。
大家懵懵懂懂的跟着王越建设,大家懵懵懂懂的跟着王越打仗,大家懵懵懂懂的跟着王越革命,虽然大家还是不明白,王越会把他们带到哪里,但是这条路至少通向胜利。
至少通向胜利,那么就会有人支持。因为只要能胜利,那么对于参与革命的土著来说,这就是卖命换来的最大的红利。
于是,王越一口气列出了铜川会议后的五年规划,所有人一脸懵逼,但是最起码脑子里有了这么个概念,自己这些人还能再活五年,这样的生活还要再继续五年,王越还能再闹五年。至于五年之后又会怎样,那就没有人知道了。
但是,能继续混个两干一稀的闹上五年,甚至隐隐露出一方霸主的景象,即使西北的陕甘穷的叮当响,但这对于大部分农民追随者来说,简直就是最大的利好。
至少五年之内不必担心自己被朝廷抓住杀头,还能不用饿死。
所以,革命军的人心也就略微有了变动。
打天下,坐江山,救万民于水火……原来还有这么多复杂的玩意儿啊,原来还要做这么多的工作啊,原来不是光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豪爽生活啊,原来即使是太祖皇帝的“高筑城、广积粮”也有这么多的学问啊。
大家尊敬学问,但是大家也畏惧学问。尊敬学问,畏惧学问,使得所有人开始敬畏起王越和他的核心革命伙伴。
于是,革命的具体工作对于革命群众变得复杂了起来,要维持这么一个复杂的系统,自然就必须要一个能带动这套复杂系统运转的复杂核心。
于是,王越就成了陕北义军中最靠谱的一个,即使这么一套傻瓜式的政权建设预案指导书,当一支造反队伍开始决心踏踏实实种田,那么这支造反队伍就有了夺天下的可能。
于是,王越等人的领导地位就因为革命的需要而坐稳了,暂时没有人能取代他们来领导所有人走向胜利。
所以其他各路义军开始就变得鸡嫌狗不爱了。
你们又不愿意跟着大家追随革命军,又不能拿出压住革命军的气场气魄,大家很难办啊。
“所以,这次打下长安,拿下潼关后,请各位大哥最后东渡黄河,去河南,去山西,都行。小弟这次全权出马,保证各位大哥的军饷无缺,到时候打下来的天下都有各家兄弟一块儿。”
王越竭力做出恭敬的样子,虽然这些农民军领袖在他心底的价位已经越来越低,甚至远远跌破了一个普通明军俘虏的价位。
但他依旧拿出了从基地车库存翻捡出来的各式特供酒水饮料和罐头,招待着面前革命军的众位大佬。
但是,即使位大佬虽然贪婪的看着各式玻璃高脚杯的各式绚丽的酒水咽着口水,在王越说出这么一句话后,依然很快的翻了脸色。
山西,河南,虽然没被旱灾波及,但毕竟是寄人篱下,而且距离北直隶更近,远不如逐渐被王越经营起来的陕甘更有魅力。
再说了,关中自古虎踞龙盘。拿下关中,王越就有资格向东窥视中原,到时候可能第一个被他捅刀子的,还是自己这些被叫的亲亲的亲哥哥们。
看了王越的五年规划,所有人即使不大明白王越具体要做什么,但是仍然后知后觉的感到,一个贫瘠的陕甘是满足不了王越的胃口的。
按理说,这个时候如果王越给所有好汉一个梯子下来,大家也就捏着鼻子认了,毕竟面前这家伙已经开挂一般的慢慢得了势,即使穷亲戚再过不去,也不可能跟饭碗过不去。
但是,王越却没有任何一点想要招揽的意思。
自己的武艺,自己的名声,自己的人脉,对于王越来说,并不是那么必要。
所以王越极尽礼数,无非是表明了一个对自己这些人敬而远之的一个态度而已。
“王越,你什么意思?!”
真皮沙发上的高迎翔高大哥皱起了眉头。
“没什么意思,承蒙父老抬爱,让小弟牧陕甘之民于西北,但是毕竟一山不容二虎。高大哥,你和众位大哥都是我的兄长,我不敢让高大哥跟其他人一样,为我奔走鞍前马后。所以我决定放众位哥哥去打自己的江山,到时候,称王称帝,都随众位的心意。”
王越说着,举起了高脚杯。
“到时候,你我兄弟,遍地王侯,岂不快哉?”
这是要撵人了。
突然冒出来没有发髻的王越,突然冒出来的没有发髻的革命军,以及革命军统治下,发髻越来越少的陕甘之民。
跟义军格格不入。
跟汉统背道而驰。
如同胡虏,如同鞑夷。
所以,王越,你究竟是谁?
“兄弟?王侯?天下?哈哈哈哈哈哈!”
李自成突然笑出声。
“你要说你我是兄弟?怎地半点容身之地都不给我等?你要说你要救万民于水火,怎地把汉家衣冠整的面目全非?你究竟哪里来?你究竟哪里人?你他娘到底想做啥?”
李自成的声音越发高亢。
“你到底算不算汉人?”
高,实在是高。
江山是汉人的,法统是汉人的法统。
没有发髻,没有高冠博带,没有之乎者也的种种,所以,就不算是汉人,不算是汉统么?
有意思,有意思。
王越的眼睛眯起,眼瞳深底变得略微泛红。
是杀人杀的太多,逐渐被染红的那种红色。
有意思,真的太有意思。
李自成的祖籍距离西夏皇室活动的地方不远,所以真要讲开来去,他李自成这个自认的党项皇族末裔该是最没有资格问自己华夷之辨是什么的。
但是对方偏偏就这么理直气壮的问了。
所以这背后的发展就变得有意思起来。
王越可以反问,可以说对方的血统不纯,但是不管怎么说,都会将一切反弹到王越自己身上。
一个夷狄之后都懂得入华夏则华夏之,偏你王越特殊么?
你为何不留发髻?你为何不穿汉服?你为何不读经史子集?你为何不敬圣人?
偏偏腐化堕落的文人阶层在这里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性。
李自成的身份,王越的身份,李自成的自居正统,恰恰就是对王越倒行逆施的最好应对。
能教给李自成这些东西的人可不一般啊。
最起码得是读书人,而且还不是那种书读到狗肚子里去的穷酸腐儒。
而李自成确实也验证了自己差点当了皇帝也不是全靠运气,这么一个小人物在关键时刻确实是敢那么拼一把的。而敢这么拼一把,成了他能够最后打进北京城的关键。
地主阶级总算明白过来了么?
王越的杀意越来越浓,他的嘴角慢慢勾了起来。
然而事实本身就是这样,王越带来的那一套东西与这个时代的“先进汉族文化”是差别极大的,至少那么一套所谓的工业时代的法律道德与这个时代相比,几乎就是大逆不道。
不过,王越不太可能屈就这些人的想法。
“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王越坦然一笑,对着李自成念了那么几句对方根本听不懂的话。
当然,王越也根本就没想着对方能不能听懂,他是要李自成把这句话带给他背后的那个人。
这句话是北宋王安石说的,指的是王安石变法的决心不因天命、祖宗、人言而动摇。
但是,王越在这里说句话的意思就不一样了,毕竟对于王越这个私改发服、不敬文人的恶徒来说,所谓读书人嘴里的天命、祖宗、人言都是最无用的。
这句话后面跟的其实是另外一句话。
“天子,兵强马壮者而为之!”
王越微笑着补充了这句话后面跟的另外一句五代军阀嘴里的大实话。
然后这句话使得李自成皱起了眉头。
他突然发现了王越这人的可恶,不在于满嘴谎言,而在于满嘴让人惊心动魄的大实话。
在这么个年代里,谎言人人会说,但是恰恰是说实话最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所谓华夏发髻,所谓汉家衣冠,这种貌似震人发聩的正义之言是怎样的一个笑话?王越可是了解后面的历史的,在两百五十几年后,那群忠臣孝子是如何抱着那条油光闪闪的大辫子怎地哭的一个伤心。
天子,兵强马壮者而为之!
大道,炮坚械利者而有之!
王越说完,再没有看李自成。
对于王越来说,李自成说的,确实是王越这个政权建立中的一个麻烦,但是仅仅只是麻烦而已,还算不上必须让王越不得不妥协的伤筋动骨的事情。
这可以说是一种自信,也可以说是一种傲慢。
对于这些“之乎者也”,经过后世的体制教育王越实在是看不过眼。就好像后世那些自称“读经能够让孩子有大智慧”的“读经班”一样,自以为超脱于体制,其实是跳出了社会需要,最后自然会被社会抛弃。
既然经史子集打不过船坚炮利,那么王越为什么要觉得一群之乎者也的读书人能够把一群懂得元素周期表的高中生干翻在地?更何况后者的数量未来是会远远超过这些只会“之乎者也”的读书人的。
“列位兄长,小弟也不是难为大家,只是小弟这套治天下的法子,大家也知道,不是大家能耍的起来的。”
每天死人的工厂,每天刻薄的税制,每天繁重的劳作,还有每天熬神的学习。
需要的会办事的人远比会来事的人多,但是好汉们可以说是会来事,但是未必会办事。会来事只要会看脸色就够了,会办事则需要蹲在一个地方承担责任。
“而且今年的灾情还远远没有过去,旱灾还要再继续下去。小弟这五年别的做不来,先能做的,先是在这西北死中求活。”
王越拱了拱手。
“列位如果不弃,愿与小弟担起死中求活的重担,自然我也不会放弃留下来的兄长,只要肯服从军令政令,日后我愿意给这些兄长留个好前程。”
不过,这就意味必须向王越低头。
“当然如果诸位要去河东河南打江山,小弟也不会亏待众位弟兄。”
所以,接下来就又是王越预定节目的商业推销。
给农民军武器,然后让农民军划出一部分抢来的粮食和人口进行交换。
一杆新式步枪外加三枚手榴弹可以让一个武艺稀疏的中年农民轻松干死三个大明铁骑,那么自然这套装备的价格就能抵的上一个成年男性一年的口粮以及一个还在生育期的大脚婆姨或者半大小子。
最重要的是,这种生意可以长期做下去。
陕甘没粮,但是河东河南湖北的粮仓里多得是粮食,再加上流民也不只陕甘一地才有,全天下遍地的流民,几乎都是免费的炮灰!
王越很贴心的给自己的“众位大哥”指了一条发财的“明路”,既然不愿意在西北吃苦,那么就去其他地方抢他娘吧,大家各取所需,岂不美哉。
李自成觉得有些不对。
但是他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所以众人沉默。
只有王越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他知道这么一群加强版的农民军过了黄河会干什么。无非是跟着官兵,满族武装一起对着中原腹地的农民烧杀掳掠,将当地的一切破坏到极点。会死更多的人,也会让更多人对于这些势力彻底绝望。
而这却正是他所需要的。这些人的竭力破坏最后将逼得天下人不得不选择最为异端的自己,因为属于这个国家过去的历史自豪感将会被生存欲望和对秩序渴望的现实需要彻底撕开,于是,他们将顺从自己的改革,顺从自己定下的目标,顺从自己推动的各种发展。
历史的车轮之下,通常是血淋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