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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人心有多黑暗吗?”
战乱,贫瘠,破壤,甚至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的致命辐射的炙烤。
我所经历的世界可比现在这个世界破败的多,也绝望的多,自然也就黑暗的多得多。
所以战争还将继续。
直到我死为止。
王越露出了笑容,与城墙上的明军劫后余生的笑容不同,王越的笑容更加有这一种纯粹恶意的感觉。
“这些人真有意思。”
真有意思。
因为有意思,所以值得付出一些时间,调查,推演,以及玩弄。
于是王越想到了很多的东西,其中就包括了明末既得利益者们的腐朽程度。越腐朽就越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即使王越已经打下了大半个陕西,即使陕甘的造反势力已经被王越强化的超出明军所能抵抗限度,但是朝廷的高层依然会认为,这些只不过是小问题。
他一直以为敌人是跟着自己一样有着差不多的战斗意志,或者能在生死存亡里能够发挥出差不多的正常水平。毕竟这么个年代里,地主阶级依然有决定天下大势走向的力量。
但直到某个人出现在他面前,他才突然意识到,其实面前这个国家早已经腐朽的不像样子了。
他叫张文应,现在叫牛金星。
曾经的杨鹤的助手,现在的李自成的军师。
两个名字如同两个不同的身份的一般,将他的人生的来龙去脉分割成了两半。
而之所以为什么改名牛金星,这是个很复杂的故事。
王越是知道有这么个人物的,当那次李自成开始反常的强调法统时,王越就意识到,那个现在还不怎么起眼的义军将领背后,终于有人开始站队了。
“鄙人牛金星,恭祝大王万胜!”
“你是牛金星?”
面前的这个人个子瘦高,留着两撇难看的胡须,穿着一身破烂的长袍。看起来有几分落魄,但是落魄中依然能找到几分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狡黠的影子。
王越知道这么个人物,最开始的读各种历史小说的时候认为这个人仅仅就是个神棍。但当对方站在自己面前时,王越有些想明白了。
这他么是个人精啊!
擅长看人,擅长搞关系,擅长拉帮结派。如果在后世那个和平年代,最起码能够在办公室政治里各种如鱼得水。
王越在把恶意与暴力结合的战场上呆的太久了,直到牛金星出现在他面前,他才意识到,原来人类的世界还存在这些东西啊。
“大王莫急,大王莫急,事情还有转机。”
牛金星一脸谄媚的笑容。
“转机?”
王越有些反应不过来。
张文应,或者说牛金星似乎出现的有些早了。王越已经很努力改变历史,但是当牛金星再次和李自成再度聚在一起时,他才发现,似乎历史的惯性仍然在发挥着作用。
“大王这次攻伐没有尽全力吧?”
牛金星在看面前的人的第一眼时,似乎就很快的揣摩清楚了王越的心思。
王越手中的兵其实也不能说少,但是王越打天下的方式其实是与其他的义军将领不同的。
王越表现的,太像官府了。
什么都管,什么都抓,或许以后一些义军从流氓无产阶级重新转为封建地主阶级时才会想到的,王越似乎已经提前想到了。
所不同的,就是王越似乎在生造一个与地主士绅完全不同的存在而已。
牛金星看过王越的书,虽然有些专有名词在没有解释的情况下,牛金星依然看不懂全文。但是那本《唯物史观》背后的东西,他还是后知后觉的懂了一些。
最起码的一点,就是地主士绅对于王越本身的无用这一点。
所以王越的心思说复杂也复杂,因为他背后代表的那套规矩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了现实中这个天下所推行的那套默认的士绅道德的弯弯绕的规矩。
但是说简单也简单,因为面前这个人恰恰因为习惯于那么一个与这个世界完全不同的理论体系,所以他恰恰也就完全不懂这个世界的一些大家默认的规矩。
所以揣摩起来也不是特别的困难。说简单一点,就是这个世界想要干成事,你得先会来事。王越或许敢办事,但是未必会来事,因为这么一个人或许懂很多别人不知道的道理,但是轮作风,泽依旧沾染了太多混合着土匪丘八以及商人的气息。
也就会纯粹的讲究暴力和利益。王越所说的道理归根结底就是讲究能不能加强自己的暴力机器,能不能为自己的团体带来利益。
而这恰恰就是牛金星本人没有选择的王越的原因。
或许以后王越会收一些了解大明官场的旧文人,但是现在却完全不可能。对于王越来说,他手下的控制力完全建立在对他手下的那些农民绝对的思想控制上。傻子也就是办事磕磕绊绊一些,好歹命令能执行下去,但是聪明人就各种难说了,所以王越没敢给聪明人大权。
而牛金星是聪明人。
“那就好,要知道,攻城可不是只有力攻这么一条道路!有的时候,看起来能赢的仗,最容易打输!”
事实上第一次的进攻更近于试探,因为王越手下更多的还是才入伍一个月的新兵。所以王越需要让新兵不断熟悉战场,于是一开始,王越并没有正式的就考虑下力气猛攻,他尽可能在磨合新兵对于武器的掌握,对于纪律的服从,而他所准备的杀招是在三天后才会奏效的。
但是,在自称“牛金星”的人装模作样的解说中,王越突然就想明白了,其实长安城内正在酝酿一场让人哭笑不得的“上层革命”。
洪承畴能让手下的新兵这么拼的原因,是因为洪承畴在危难之际不仅仅拿出了可爱的银子们,而且还拿出了足够让无数明朝农夫为之奋斗一生的东西——土地!
就是那种他么的能种出狗日的吃大粪的却又他么香喷喷的狗日的粮食的土地!看清楚了,是土地!土地!土地!
洪承畴许诺,打败王越的入侵,砍下革命军首级的,人人都能有地!人人都能当地主!
为此,他已经给一些战功卓绝、手下有那么几颗首级的军功的小兵们分了大块儿大块儿的土地,都是有水有肥的好地!
于是在广告效应下,当兵的总算拿出了吃奶的劲儿了!
草他么,为了过好日子,为了地,为了当地主!劳资拼了!
但是,有个前提是,这些有水有肥的好地,都是“关中地王”——秦王殿下的心血。
在危难之际,这些自然没什么,毕竟命都没有了,还要地干什么?
但是王越的进攻“受挫”了,至少是在秦王认为下的“进攻受挫”了。
秦王开始心理不平衡了,非常非常的不平衡了。
凭什么劳资辛辛苦苦的弄过来的好地非要分给那些个泥腿子?就凭他们打了仗么?
王越?那算老几?只要他打不破长安城,只要长安城能守住,待到朝廷官兵入潼关,他那所谓“革命军”立刻“土鸡瓦狗,插标卖首”,用得着他洪亨九慨他人之慷?
于是与事实所想的恰恰相反,当面前出现终于可以打败王越的“机会”的时候,洪承畴的活跃也就到头了。
与王越不同,洪承畴毕竟生活于大明朝廷的体制内,在体制内自然要受到各种来自于帝王权术的权力的掣肘。所谓分权集权极易受到格式利益集团的注意和利用。
王越要败了,最起码是看起来要败了,这回终于开始符合儒家经典描述的“不修仁德”的可悲下场了,众叛亲离,失道寡助。
天道这回总算他么的正常了。
剩下的活,即使是一头猪,也能轻松解决……吧?
所以,洪承畴也就不需要了。
于是,猪队友们在自以为的大好形势下,开始了自己的蠢蠢欲动。
一堆又一堆的不明文化人开始高谈阔论了起来,或者抨击洪亨九给士兵土地的行为,或者说洪亨九跟王越串通,想要养寇自重。
总而言之,就差把洪亨九的八辈儿祖宗挖出来射他娘一脸问候问候了。
于是事实证明,王八蛋就是王八蛋,永远不会因屁股立场而改变自己的混账本性。
“所以说,攻城下之,攻心为上。”
牛金星侃侃而谈,而杨鹤依旧没能知道自己的某颗棋子,突然就有了自我意识。
他将城里最不能揭开的盖子揭开在了最危险的敌人面前,将城防最脆弱的地方,防御最薄弱的地方一一暴露在了王越面前。
为了所谓自己的自由,为了所谓自己的抱负,说白了,他想让王越一口气搞死原来的东家。
长安一丢,杨鹤便是最好的替罪羊。结局无非被朝廷满门抄斩,或者为了不祸及家人而自杀。
“你这是在赌啊……拿着我手底下的人头跟城里面的人头在赌啊。”
这样,他就可以彻彻底底摆脱张文应这个朝廷密探的身份,然后去风风光光的做他的义军军师牛金星。
……
洪亨九越来越无力。
当他意识拿到杨鹤给他的抄本,当他草草翻过了那本反贼写的半文不白的小册子,老洪终于意识到,为什么天道不正常了,为什么天道不帮自己了。
自己这些人,对于王越来说,全然无用。
正因为全然无用,所以,也就失去对于王越最大的掣肘。
所以,老洪再也不敢有所保留了。
王越必须死!如果王越不死,那么自己这些人就得非死不可!全部都必须死了!
所以,在恐惧之下,老洪终于犯了最大的政治错误。
那就是给泥腿子按照军功分地。
“我看过王越说的——没有军功田爵,哪来的秦卒?没有均田,又哪来的府兵?”
“可是你也不能……把秦王的地分出去啊!”
洪承畴看着杨鹤,他试图劝说面前这位老大人支持自己。
明朝的藩王,经过两百年养猪,繁衍的何其多也。虽然靖难之后各地的藩王就被明成祖削了兵权,但是以此为代价的是,藩王再也不用考虑各种如何统治藩地、如何兵强马壮的包袱,对于他们来说,只需要吃喝玩乐、享受生活就够了。只要不造反以及不犯政治错误(主要就是站队别站错),那么兼并兼并土地或者强抢几个民女,大家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朱老四从大侄子手里抢到了的天下,所以他最担心的恰恰不是自己的兄弟们有多么的废物和白痴,他最担心的是某天哪个聪明藩王可以像他一样遇到一位要送一顶白帽子的贼和尚,然后自家也莫名其妙“被自焚”什么的。
所以对于这些皇室宗亲来说,既然自己当不了皇帝,自然是去他么的天下兴亡!劳资今天就要爽!谁让劳资一时不痛快,劳资让他一辈子不痛快!
于是两百年后,大明宗室们的发展就显得在各种意义上畸形了。和士绅同样占有着大量土地,且不必纳税,以至于洪承畴想拉起一些士卒的注意,分点肉刺激刺激下层努力对抗革命军。但是这刀子不管怎么割,都会伤到这位皇室宗亲。
尤其是这么一个所有肉食者都鄙的可怕的年代。
大家已经全然不顾忌天下兴亡了,大家已经全然不管江山社稷了,大家已经全然不在乎明天如何、明年又如何了。
腐朽是覆盖了整个大明的识字阶层的腐朽,而不是几个贪官污吏,几个昏君顽主的问题,而是全天下的人心的问题了。
对此,王越从一开始就不再抱有任何期待和希望。想从明朝体制内取得革命果实的胜利,其难度不亚于给全国各个地方都安上心灵控制塔把全国人民洗成只会汪汪汪的白痴汪星人!
吃枣药丸啊!大明药王啊!
事物的发展总是出乎意料,秦王作为地头蛇,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拿捏的角色。而正因为不是那么容易拿捏的角色,所以搞起破坏来,总是可以跌破到所有人所想不到的下限里。
老洪旁若无人的占地,老洪旁若无人的分地,老洪旁若无人的没有把秦王殿下放在心上。
这怎么能行呢?
仆人的添油加醋,外加上便宜岳丈们的失声痛哭,再加上,传来的错误消息说王越没有反攻的力气了,综合以上情况,令秦王殿下摔了手中的练字的毛笔。
“反了他!欺负本王到这种程度了,我不艹泥巴!”
所以,老洪一下子就变得碍眼了。
“亨九,你这么做,真的不怕以后秦王怪罪下来么?”
“我怕,当然怕。但是我更怕的是,天下没有用亨九的地方!天下没有能容亨九之处!得罪秦王,无非就是入大狱。但是如今东虏未除,亨九还有出来的机会。如果要让王越站稳了脚跟,那么你我早晚要看到江山倾覆!天下颠倒!你我将全为无用之人!”
杨鹤于是沉默了。
沉默啊沉默啊沉默啊。
老洪自然是为了大家都好,但是秦王这位皇室宗亲的利益如果伤了,难免会让崇祯皇帝产生你们这些下臣是不是欺我的不好联想。
所以,这就很难办了。
老洪有这个勇气,老洪有这个魄力,老洪有这个手腕。
但是,老洪已经犯了大明朝最严重的“政治错误”!
所以,自然会有人去纠正老洪的这个错误,用最愚蠢的方式拖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向往前走一步也不行!
“不好了,不好了,秦王的家丁跟守城官兵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