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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也)
哨岗的换班是两个时辰一次。
等到入夜后就变为三个时辰一次。因此,很少有人愿意站晚岗。即使是纪律严明的兵士,从都城被贬至此山野之地,也很难不产生些许懈怠,到了午夜时分就更是如此。
那就是时机的到来。
看准换班的人出门,从背后偷袭将他打昏,用绳索把人绑在他自己的床上后,再加上点特制的迷药。
颠沛流离这么多年遇上用到的机会还真不少。
“祝你做个好梦。”
然后换上接班的甲衣,装成一脸自如的样子走到换岗的位置上。果不其然,对方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诶?今夜接班的好像不是你啊。”
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只是负责外围的防卫,平时根本无法接近红叶所在的内屋。
“啊,那家伙不小心吃坏了肚子,正在床上躺着休息呢。所以临时换成我来了。”
“所以才让你来吗...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那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先回去睡了。”
“交给我吧。”
既然是特制的迷药,自然会有点出人意料的效果,一时半会是不会被发现的。
不过迷药毕竟只是药,失效的时候总会到来。
必须在那之前做出决定。
看看四周无人,我脱下沉重的甲衣,蹑手蹑脚地溜进內殿禁地。红叶的房间从门缝间透出烛光,这样的深夜她居然还没休息。不过对我的行动有利,至少不用特意去弄醒她了。
慢慢接近那扇门,耳边逐渐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声响。
没有听错。
那是隐隐约约的哭泣声。
虽然知道不该浪费时间,但直觉告诉我就这么闯进去的话,今夜的目的一定达成不了吧。
于是我从门缝间望去。
是红叶。
她已多次托女官婉拒我想与她见面的请求,所以这还是近来第一次看到她。
穿着华丽的大红色和服,上边绣着精美的蝴蝶图案。即使是在青柳家时也未曾穿过的娟秀长袍。难以想象那个红叶会变得这样有魅力。
而那个红叶在哭泣。
在每个这样寒冷而孤寂的夜晚,她就好像追逐着火光的红蝶。即使不断被窜上来的火苗烧着身体也毫不在乎,笨拙地扑打着翅膀。
然后义无反顾地接近着火焰。
最后——
一定会失去那翅膀,然后燃烧殆尽,最后坠落地面而死。
那火焰是孤独,是绝望,也是苦涩。犹如泪滴连成的珠串也浇之不灭的空虚。每日每夜遭受着这样的煎熬,却无人可以诉说心中的无尽苦楚,只能任凭自己的心灵像大树一样枯萎。
正当我沉浸在懊悔之时,视野中的红叶突然从袖中拿出了小刀——
“什......”
脑海里反射性地出现了各种猜测的映像,可是无论哪个都是最坏的可能,而身体在思考的同时就已开始行动,顾不得隐藏起因为情绪激动而发出的多余声响——如果在这里犹豫了半分后一定会后悔一生!
整个人朝她手中的小刀扑去——
拜托了!一定要赶上!
指尖与冰冷的刀身相触的同时,毫不犹豫地握紧了刀尖——钻心彻骨的痛楚传来,丝丝的血液从指缝涌出。
所以,我忘却了此身最大的禁忌——
心脏就像要爆炸一样,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在逆流。
上次露出这样的表情是什么时候呢。
是了——
那时的我一边狞笑着,一边挥舞着手中的长刀,就如呼吸一样,将死亡挥洒出去,耳边响起的悲鸣,以及脚下的断臂残肢都如同甘泉一样,是那么让人沁人心脾。
身上已看不出来哪里是自己的血,抑或是眼前尸体喷洒出来的血。那个时候的的我,那个被封印在内心深处的我,像极了身披红色战甲的鬼神,全身都缠绕于狂气之中,沉醉于不必要的杀戮之中无法自拔。
狠狠地摇摇头,尝试把那血色的一幕从脑海中赶走。
等回过神来——
才发现红叶正蹲坐在我的面前,眼睛中正露出担心的神色。
“你怎么了?”
她的指尖正要拂过我满是冷汗的额头,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猝然躲过。全身就像浸入冰窟一样颤抖着——
没错。
这就是所谓的「恐血症」。一般同类患者对少量的血没有反应,但与大量的血接触时,会出现恶心、头晕、冒冷汗等生理现象。时间长了甚至可能昏迷。
但我不一样。因为战场后遗症的缘故,只要一点微不足道的血痕,都可能导致我因为失去理性而发狂,从而无差别地把周围的人都当成威胁自己的敌人来攻击。也因此,我从不会在同一个地方驻留过久,也不允许他人过分接近自己。
世间最为恐惧的事情莫过于亲手斩杀对自己而言最重要之人——而这样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所以,为了不变成那样——
“不要接近我!会受伤的!”
就像陷入绝境的受伤猎豹一样怒吼着。
发出威慑般怒吼的同时,咽喉也里涌上一阵血腥味。我知道,这是「恐血症」发动的前兆。
但是猎人没有退缩,她只是微笑着。这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红叶那无垢的笑,也不是那个被痛苦折磨的红叶那悲伤的笑。
“我不会受伤。”
她自信地望着我慌乱的眼神。
“你是无法伤害我的。”
“为什么能这么肯定——”
如果真是这样、真是这样的话——
那个时候就不会——
“因为我不害怕受伤。”
红叶迎上前来的同时,我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手指也摸上了刀柄。
“不要过来!”
她没有在意我的威胁。
“知道吗?我一度想着死去。”“割腕。上吊。跳崖。能想到的我都想过了。所以现在已经不会再那么想了。”
“那刚才——”
“啊,那个吗。”红叶抚了抚耳边的栗色发丝。“母亲病逝前留给我的首饰。她嘱咐我一直到死都不要脱去它。可既然都决定要死了,留着还有什么用?想着随便找个山头扔掉,但终究还是没能下手——就像自杀一样。”
“知道吗,槙也?父亲大人死了,而且还是自杀的。”
“........”
“明明主君大人已经放弃处死他的——效忠和名誉就比我还重要吗?一想到这点,胸口就痛得不得了。留下我一个人在世上,父亲大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所以才觉得生无可恋。”
“知道吗,槙也?窗外的红叶全部开放了呢。”
“原本我决定在红叶全部开放的那天晚上自杀。所以我穿上了这件红色的衣服,打算就像红叶一样在火焰中燃尽,就连火折子都准备好了。”
“可是那天晚上你来了。”
“继母亲大人死后,父亲大人也离我而去。原本以为在这个世上已是孤独一人。但你的到来让我回想起来...你干的那些傻事。原本已经是准备自杀的心情,一下子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之后就怎么也找不回自杀时的感觉 了。”
“现在想想还真得感谢你的傻样呢。如果不是因为你整天在我面前做出哪些古怪的举动,现在我可能就不会像这样站在你面前了。虽然已经找不到自杀的
理由,但看见父亲大人死去果然还是很痛苦。”
“虽然很想和你说话,但随身的女官却不允许那个。而且还假传命令说我不允许你与我相见。看起来我虽为贵人,却不过只是名义上的而已,连随身的女官都不能命令。整天被关在这个所谓的灵殿里,其实只不过想把我软禁起来吧?”
“呐,知道吗,槙也?我一直一直都在等你。”
“但是我不允许自己在与你相见时,还会扑到你怀里恸哭。因为那样太丢脸了。所以我用刀把母亲大人给我的这串辟邪珠解开,每天都找时间从房里溜出去
找个地方把它们一颗颗丢掉。自从母亲大人病逝后,我就整日抱着这串珠子以泪洗面。到后来连自己都觉得这串珠子已经变成了我眼泪的源泉。”
“母亲大人,再见。”
“我已经成长到不需要你的安慰和呵护,能够自己一个人坚强地活下去了。每次丢掉一颗珠子,我就变得精神了一点。即使这样在丢弃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还是很痛苦。在变得精神一点了的同时,我也发现母亲大人在渐渐离我远去。”
“如果真的把珠子全部丢掉的话,我就真的只剩一个人了。”
“但我没有允许自己的软弱。我要成为像母亲大人那样坚强的人,直至那份坚强足以承担起他人心中背负的沉重和痛苦。”
然后红叶突然露出了狡黠的笑,就像那天乘我不备偷袭成功前的笑容。
因为我不知不觉中已经被她紧紧抱住。
“啊...”
我诧异地望着自己不再颤抖的手。
“所以我才说不害怕受伤,因为你根本不可能对我怎么样的。”
啊啊。
我到那个时刻才理解了。
那是跨越了一切的笑容。经过了绝望、苦恼、迷茫和悲伤,最后才到达的理想之彼方。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不曾为任何人停下脚步。
所有人都是逆来顺受,包括我自己也只是这样。许多大人都不肯轻易碰触的伤痕与烙印。但是这个还未真正成年的女孩,竟然只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就跨越了。在短短几个月里。
还不止如此。
我被她拯救了。明明连自己也是一副伤痕累累的样子。
这份温柔是我远不能及的。
一直想着如何开解她,却没想到反被她开解了。
看着我不可置信的目光,红叶开心地笑了起来。
“怎么了?难道是重新迷上我了吗?”
——也许还真是这样也说不定。
从不曾忘记。
从那时就许下的誓言。
于是我单膝跪下。
把爱刀直立在面前。
“左兵卫少志,槙也。在此起誓。红叶大人为吾一生守护之人,为此吾将不畏强敌,至死不渝。至誓言生效起绝不违背红叶大人的任何命令。”
红叶怔怔着看着低头下跪的我。
肩头开始耸动。
“...那么,下达第一个命令。”
“把我从这个地方带出去。“
”让我...自由。”
这就是身为主君的红叶,与一介浪人的我,见证主从契约的神圣之刻。无论主君的命令有多么不合理,身为侍从都要为主君分忧解难。于是我用也许是一生中最郑重的姿态和语气,对眼前泪眼婆娑的少女主君许下了允诺。
——不管发生什么,无论付出多少代价。
——以此身为剑,以血肉为盾,就算粉身碎骨,都要守护好她。
“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