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有些时候，作为一个最为普通的农民的儿子，刘思敏真的完全搞不明白那些读过书的、有知识有能力有文化的体面人们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们做事情所遵循的准则和自己明显是完全不一样的。最简单的例子吧，如果是自己气势汹汹地去抓一个苏区的犯人，那当被对方狠狠教训了一顿之后，就算脾气再怎么好，也要留下几句不客气的话然后及时撤退，等到回头再碰上对方的时候另图他法。或者，如果被教训的人立刻下跪求饶，虽然很是鄙视这种行为，但刘思敏也能够理解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可是像对面这个和尚做的事情……

“思敏你怎么不吃呢？”拿着筷子夹着盘子里的菜，红美铃现在正吃得不亦乐乎，刚刚一代武学宗师的风范似乎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虽然因为看到了自己所熟悉的红美铃而感受到了些许的安心，但刘思敏还是忍不住想要提醒她注意一点自己的行为：“别吃得那么急！瞧你这满面油光的……别用袖子擦啊，这边不是有布么……”

“刚刚那么痛快地比了场武，肚子早就饿了，不及时吃饱怎么可以。”即使表面上看着吃得欢脱，红美铃的眉宇之间还是难免有着一些疲惫，“大师是个好对手，好几次我都差点儿就被打败了。吃完饭之后我必须要好好地睡一觉才行。”

“阿弥陀佛，”另一边，正慢慢诵经念佛的明度忽然过来插了一句嘴，“美铃施主果然是性情中人，不拘小节，善哉善哉。佛曰：……”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颇为头疼地看了对方一眼，刘思敏浑身上下一阵别扭。自从清醒过来之后，这个和尚说话就一直是这个调调，还请两个人进灵雀寺来吃这顿饭。说是他因为比武败了在刻意奉承讨好吧，也明显就没有那个意思，时不时还是有着几句比较温和的批评。正是对方的这种行为让刘思敏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刚刚进寺的时候他还一直保持着警戒，可是红美铃却说完全没有必要，大摇大摆就进来了。想了一会儿，刘思敏最终还是放弃了揣摩这帮家伙想法的意图，“红美铃同志，我可事先说一句，就算是睡觉也要等到咱们向大部队报道之后。好不容易终于算是追上他们了，胜利就在眼前……”

“啊？还要睡干草堆啊？”听到这句话，红美铃有些不满地瞥了瞥嘴，小声抱怨着，“明明都已经这么累了还要睡干草堆，要是能有床多好……”

这两句话听得刘思敏也是略感惭愧。这一路下来，两个人基本上都是在地上或者随便找点儿草垫一垫睡觉，吃的东西也全是野菜，没有什么油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表面上看不出来太大区别，不过他估计红美铃肯定也瘦了不少。刚刚，虽然和尚是冲着红美铃去的，不过她也算是解救了两个人的困境，再让她一个女同志遭这种罪……

可这也没有办法的。就算向大部队报告都不可能有床睡，只有他们两个就更不可能了……

“唉，”叹了口气，刘思敏摇了摇头，“忍耐一下吧红美铃同志。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不过在这之后估计要有着更大的难关在等着咱们啊……从老乡那里带过来的干粮吃得已经差不多了，在这种地方估计部队上粮食也是完全不够。而且按照现在的发展，红四方面军，有很大可能是要再过一次草地的……”

草地。那片地狱一样的地方。那噩梦一般的七天。走着走着，前面的人就消失了，后面的人也不见了，指不定什么时候自己也就陷入到沼泽里面去了。没有吃的，没有喝的，周围茫茫一大片也看不到几个人影，连方向都无法确定。那片草地……

立刻敏感地注意到陷入过去回忆的刘思敏脸色变得惨白，红美铃连忙放下手里的筷子，慌张地解释着：“那个思敏，没关系的，刚刚我就是说说，就算是睡干草堆我也没有问题，真的……”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个时候，明度和尚又开始说话了，“死生挈阔，与子成说。佛家尽道终身流落红尘，痴迷不悟，但即芸芸众生均流连其中，想来定然有其道理。一昧拒绝堵塞却不是正理，只有认真探寻，格物致知，方能参透个中道理……”

“其实，大师……”听懂了对方说的那句诗是什么意思，红美铃悄悄咬住了筷子头，“其实……并没有……那个……你应该是误会了……”

“若非明度早已身归佛门，立志终身侍奉我佛，似美铃施主这等佳人，怕是也会‘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吧。”没注意到，或者是刻意忽略了对方的小声辩解，明度继续抒发着自己的感慨，“古人曾推崇‘娴静时似姣花照水，行动处如弱柳扶风’。不过美铃施主这般，静可文静贤淑华荣春松，动可虎虎生威傲然潇洒，还真是少见……”

“那个，高僧啊，”心里别扭的感觉越来越严重，刘思敏终于忍不住说话了，“你究竟是有了什么心境变化了？明明之前还喊打喊杀的，为什么被打败了之后开始不遗余力地夸红美铃同志了？说句老实话，唔，作为一个旁观的家伙我感觉实在有些不理解……”

“唉，刘施主的疑惑也不无道理。”喟然长叹一声，明度再次把单手竖在身前，“贫僧只是经此一事之后，顿有所悟，感慨随之即发，并无丝毫刻意之意。想当初，明度被奸人所蛊惑，认定美铃施主是所谓的妖魔鬼怪，实在惭愧。正如美铃施主所说，为武者，自当以拳交心，以武会友，经过一场比试之后我才幡然悔悟：似这等一招一式之间充沛浩然正气的人，怎可能是那刻意化作女人形态蛊惑时间男子的妖魔之辈？真是惭愧……”

“说句难听的，红美铃同志，”拍了拍头，刘思敏把嘴凑到红美铃耳朵边上，悄悄地说，“这话听得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你就没感觉不好意思吗？”

“啊？啊，是啊，不好意思，当然会不好意思了……”突然被凑近，红美铃似乎被吓了一跳，看她之前的样子似乎是在低着头思考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得太快，她的脸显得有些红，“的确会不好意思的……可是，思敏，是不是我不不好意思会比较好一点？”

“呃……”面对对方就这样扔过来的问题，刘思敏有点儿不知所措。思考了一下，他摇了摇头，“我想还是不好意思比较好，被这么夸还一点儿事没有，那不就没皮没脸了么……”

“啊，对，这样就很没皮没脸了，”不知道是理解到了什么事情，红美铃很认真地点着头，“那个，是叫什么来着？三从四德？之前似乎有过印象……”

“三从四德？怎么又提起来这件事情了？”虽然隐隐感觉到对方和自己似乎真的没有在谈论统一个话题，刘思敏还是顺着说了下去，“红美铃同志，虽然老人们的确经常说这些东西，但是我们红军讲究的是男女平等，像是这种老黄历一样的东西，我想也不用去刻意遵守吧？”

“没有必要吗？好的，我知道了。那么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东西……”

“你问我？需要注意的事情？做什么需要注意？”越来越感觉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凑不到一起去，刘思敏疑惑地看着红美铃的脸，“说实话，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你的头发还是……想个办法吧。一头红色的头发虽然的确很漂亮，但是太显眼了……”

“……红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哈哈哈哈！”正在两个人嘀嘀咕咕的时候，一阵笑声忽然响起。抬起头一看，刘思敏发现明度和尚正一脸笑容看着他们：“果然，真是令贫僧好生羡慕啊！”

“羡慕？高僧你在说什么？有什么好羡慕的？”越来越搞不清楚状况，刘思敏挠了挠自己的头，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对了高僧，如果你真的羡慕的话，加入红军怎么样？我们……”

“罢了罢了，贫僧对于政治一类的东西并非十分感兴趣。而且我也曾立下誓愿，要效仿玄奘法师徒步西取真经，教化世人……”

“所以，像是红军这种反政府的土匪一般的队伍，自然是不能有所交集了！”

打断了这句话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话音刚落，这间屋子的门随即“砰”的一声被踹开，十几名举着枪的士兵鱼贯而入，将三个人围在中间。立马从椅子上跳起来顺便举起一直没有离手的枪，刘思敏十分惊讶地看着这些士兵帽子上的红色五角星：“同志们，你们这是……”

话刚刚说出来一半，这些“红军”身上的违和感就让他就活生生将其咽了下去。毫无疑问，对面这群家伙肯定是红军的敌人才对……

否则，现在的红军里面，有那支部队会阔绰到能给士兵做了十几件崭新的军服？

“你们是谁？”立刻举枪对上那个看上去像是领头的家伙，刘思敏瞥了一眼同样慌张的明度和尚，“好啊，我说为什么要请我们吃饭，原来是缓兵之计……”

“这你可真是误会了，刘思敏同志。”面带微笑，领头的人缓缓摇了摇头，“大师对这件事情完全不知情，我是和灵雀寺的执法喇嘛商量好的。好了，废话也不需多说，”

说着，这人拍了拍手：“大仙人，先让他们睡一觉吧！”

“你……”刚刚吐出一个字，刘思敏就感觉浑身一阵无力。在完全昏倒之前，他听见自己的耳边飘过来一句话。那是一句四川的方言：

“抱歉，同志哥，先睡一睡吧。”

—————————————————分割线———————————————————

“唔……嗯？”虽然头部传来剧烈的疼痛，王章还是坚持着睁开了自己的眼睛。周围并没有多少光线，黑漆漆的，就像个牢房一样，“这里是……哪里？”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街上来到这里的。唯一的记忆就是，当拼命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准备去执行自己的任务的时候，后脑勺上狠狠地挨了一闷棍——根据触感判断，袭击者所用的工具很有可能是中正式的木质枪托。对方在隐藏气息方面应该是个高手，否则就算自己心烦意乱，也不应该在没有丝毫察觉的情况下被近了身……

“王章同志，你终于醒了！”这个时候，王章隐约看到一个身影向着自己走了过来，并且把他的身子扶正，靠在冰冷的墙上，“怎么样？身体还好吗？那些王八蛋不知道用了什么东西，

红美铃同志的身体现在还有些不舒服，刚刚睡下了……”

“红美铃？”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自己这些日子一直在追寻的目标，王章挤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努力在黑暗中识别着说话人的面孔，“……刘思敏同志？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那帮人想要做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什么事情都不做，就把咱们几个关到一起了。”对这件事情显得同样有些茫然无措，刘思敏回答，“也不知道这里离道孚有多远。必须要想办法逃出去才行……对了王章同志，赶快吃些东西吧！”

“这件事情上先不急。”将红美铃和自己都抓了起来……张国焘？不像。他应该知道对红美铃采取强硬手段只会造成反效果……那么，川军或者是国民党？脑袋越转越清醒，王章很快做出了准确的判断。看了一眼在旁边表情仍然有些痛苦地躺着的红美铃，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刘思敏同志，现在的情况你还知道多少？”

“就是这么多了。毕竟这里黑灯瞎火的，连外头过了多少日子都看不到。哦，对了，”露出一副突然想起来什么的表情，刘思敏补充了一个毫无用处的情报，“那群人身上穿的是红军的军服，但全都是崭新的，肯定是敌人。”

“对于王章同志来说我当然是敌人，”忽然，伴随着“嗒嗒嗒”的脚步声，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了过来，“但是，对于美铃姐，我应该是救星才对。至于你，刘思敏同志，如果你愿意，我就可以成为你的贵人，但如果你不愿意……呵呵。”

铁链子发出“哗啦啦”的声音，牢门被一把推开。进来的人总共有四个，两个卫兵，举着枪和煤油灯，一个穿着普通粗麻布衣服、一眼看上去只会当成普通的四川老农的男人，在和自己的记忆认真比较之后，王章断定这个人就是之前见过的那位“神秘人”。说话的是一位穿着军官服的男人，个子不低，说的话似乎向外透着一股说服力。看着走过来的几个人，刘思敏连忙挡在因为这些动静醒过来的红美铃面前，警惕地看着他们：“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有，你有什么资格管红美铃同志叫‘美铃姐’？”

“意思就是那个意思。至于我有什么资格？哈，我和美铃姐认识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灰溜溜地扛着枪打仗呢。甚至，可能你连红军都没有加入。”冷哼了一声，军官将目光转向红美铃，急忙转成了体贴的语气，“美铃姐你别太费脑子，这样不好……”

“美铃……姐？”捂着头，红美铃的眉毛皱在了一起，“……vampire？”

“对对，没错，vampire！”发出惊喜的声音，军官努力地点着头，“吸血鬼！这是当初我从陈翻译那里听过来的，美铃姐你还说有时间的话一定要和他们比试一下……”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厉声喝断了对方的话，刘思敏转过身去，“红美铃同志，你的身体还好吗？不要太勉强自己，别听这家伙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耸了耸肩，军官表示无可奈何，“好吧，就当是这样子吧。不过，我想，在大家谈事情之前，都应该开诚布公一下比较好。”

说着，他转过身，背着手，看着王章：“你认为呢，王章同志？”

牢房里面忽然被一阵沉默笼罩。煤油灯的火焰飘动着，让墙壁上的影子疏忽不定。

“……孟十六……”过了一会儿，王章狠狠地从牙缝里面挤出来这几个字，“你这个……你这个……该死的叛徒！”

“赤匪的叛徒能叫叛徒吗？那就归顺政府。”一脸的无所谓，被称作孟十六的男人笑着，“想想那个时候在平头寨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你凭什么还要求我为共产党卖命？快点告诉我啊，”

说着，他上前一步，在王章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手直冲着他的领章伸了过去，一把撕掉了在上面覆盖着的两层红纸。在昏黄的灯光下，王章脖子那里的领章显得格外刺眼——

不是一般红军军服的红色领章。那是一个绿色的长方形，绣着红色的边框。

“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政治保卫局的，王章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