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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非要有一个开始的话，我想，夏曦的第一次肃反，应该是从一九三二年一月的湘鄂西省的第四次代表大会开始的。”孟十六脸上的表情仍旧波澜不惊。现在，他表现得好像是自己正在讲述什么精彩的故事一样，“在那次大会上，之前写信给中央控告夏曦的万涛、潘家辰、段德昌被反咬了一口，万涛、潘家辰的职务被撤消，段德昌。没办法，他们做的事情实在是太不漂亮了，向上级打小报告居然还那么光明正大就怕别人不知道，呵呵……”

“光明正大有什么错吗？”被对方的语气搞的浑身不舒服，刘思敏立刻出声反驳，“红军是官兵平等的部队，下级对上级有意见的话当然要……”

“正面提出来。然后他们就被搞死了。”冷笑着，孟十六鄙夷地说，“在大会上，关向应提出自己担任肃反委员会副书记，推举夏曦为书记，江奇，也就是夏曦的亲戚，为肃反委员会委员兼政治保卫总局局长。大权独揽之后，该发生的事情，也就要发生了。”

“一九三二年四月，湖北天汉县委军事部副部长杨国茂被敌营长张锡侯诬供。瞅准这个机会，夏曦直接给杨国茂扣了一顶‘改组派’的帽子，然后立刻就拉出去毙了。随后，他就开始到处刑讯逼供，还没两个月，资料上就写，说‘破获了全苏区的整个反革命组织’， 湘鄂西党政军各级负责人‘十分之九都是改组派’。十分之九！多么可笑的比例。一支军队里面十分之九的军官都是敌人，能用出这种无聊的借口的家伙，哈，脑子被门缝夹了吧。”

刘思敏感觉自己开始慌乱了起来。他十分想反驳两句，但是对于这些事情他是一件都不知道，唯一能够将他与这些事联系起来的，恐怕就是“改组派”，这个经常听到的罪名了。内心极其不愿承认的，刘思敏发现，结合自己的经历，孟十六所讲的事情居然……还是有可能性的。

……但是只有一点！只会有一点点！

“这件事情的风波很快就波及到了红三军。第一次肃反的经过我不会说出来的，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刘思敏同志，你可以去问问那边的王章，他应该听前辈传授过那些宝贵的经验，”说到这里，孟十六指了指王章，“‘鸭子凫水’、‘背火背篓’，崭新的酷刑呢。其他的像是什么省委巡视员潘家辰浑身关节全部被打断；红三军前委书记兼红三军政委万涛被通宵拷打后在公审大会上乱棍打死，最后尸骨全无；撤离洪湖苏区的时候把让政治保卫局把‘犯人’装到麻袋里面系上大石头沉到湖底，吓得渔民不敢打渔，因为一捞全都是死尸……”

“……”

刘思敏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感到很是奇怪。真的很奇怪。对面这个家伙明明就在胡言乱语，含血喷人。他在污蔑，绝对是在污蔑。可是……可是……

可是，为什么，自己会感觉，这些事情是真的！？

“这里我搞到了一份大致的名单。第一次肃反的受害者里面，师级以上的干部大概有二十五个人左右。看看啊，湘鄂西省委委员、湘鄂边特委书记周小康，省委委员、湘鄂西中央分局巡视员尉士筠，宜昌特委书记张宗理，湘鄂西苏维埃工农监察委员会副主席、党校校长侯蔚文，湘鄂西苏维埃政府副主席刘革非，苏维埃党团书记彭之玉，湘鄂西总工会党团书记张昆弟，红三军参谋长兼第七师师长孙德清，红八师师长段玉林，红三军参谋长兼红七师师长孙德清，红七师政治部主任孙之涛……啧啧啧，都是些好兵啊。可惜了，没能马革裹尸，”这样说着，孟十六颇带着惋惜摇了摇头，“反倒是死在自己人手里了……”

“……呃……唔……”

喉咙里不争气地挤出了一丝声音。应该要反驳他才对，大声的反驳。但是，在面对这这些名单的时候，总感觉，自己的反驳会是异常的苍白而无力……

“湘鄂西中央分局一九三四年九月十五日向中央的报告，我搞到了一份。来让咱们看看这上面都写了点儿啥，”忽然又抽出了一张发黄的纸，孟十六朝着刘思敏晃了晃，“嗯，在第一次反“改组派”斗争中，湘鄂西苏区党政军各级干部被捕的共‘千余人’，‘处死刑者百数十人’。嗯嗯嗯，真是光荣呢，真是光荣。不过王章应该清楚吧？在洪湖，究竟杀了多少人？”

“你……”终于，沉默了许久的王章开口说话了。刘思敏的心中忽然出现了希望，他现在迫切地想看到王章对面前的这个“敌人”进行痛快的反驳。可惜，这位隐藏起来的“绿领章”战友还是辜负了他的期望，“你……你到底想干什么？夏曦他已经死了……”

“干什么？我们现在难道不是在向刘思敏同志论证他的那些观点就是一群王八蛋编了个冠冕堂皇的谎话来忽悠你们这群傻子替他们卖命吗？你可听好了，刘思敏同志，夏曦他可不仅仅只搞了这一次肃反，”使劲在手里的那沓纸上拍了两下，孟十六站起身，略微激动地走了两圈，“这可仅仅是第一次。随后，在把洪湖苏区的群众和党政机关扔下自己跑了，然后又恬不知耻地找到了冲出来的红三军之后，夏曦又开始搞了第二次肃反，‘火线肃反’，反掉了红七师师长王一鸣、政治委员朱勉之、湘鄂西军委分会参谋长唐赤英、红三军教导第一师参谋长董朗。而且，当时行军的时候每个团都有所谓的‘改组派’连，这些在战场上卖命的战士在行军的时候用绳子捆成一串，有时甚至用铁丝穿在锁骨上，每个人还要背上比别人更重的负荷——没有经过任何审判，也没有丝毫证据。然后，第三次，这次遭到毒手的是段德昌，在我离开红军之前搜索这些资料的时候听到了很有趣的一件事情，段德昌是彭德怀的入党介绍人——果然很有趣吧？哦，对了，还有王炳南，红九师的参谋长，有的战士说他死的时候双腿断了，被人架着砍死的。还有，陈协平，先被打断了十根指头然后被石头砸死。再然后，第四次，从三三年五六月一口气持续到三四年春天，这次是湘鄂西中央分局委员宋盘铭，红七师师长叶光吉和政委盛联均，其中叶光吉刚刚当了两个月的师长……夏曦本人身边的四个警卫员被他亲手杀掉了三个，湘鄂西根据地由原来的人马五万多人减员为四千人，红三军的兵力仅仅顶的上两个团，原本一万多党员被杀得只剩下了三个半，贺龙、关向应、夏曦，还有半个党员是卢东升！我和你提一件事情你就知道红三军当时究竟状况多么惨了。在红军里面，红军里面！红三军的枪居然比人还多！你能想象出来究竟要杀了多少才能达到这个地步吗？而且，有很多人都曾经提到过，夏曦曾经试图向贺龙下手……”

“停！停！别再说了！”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刘思敏抻着脖子，瞪大了眼睛，面目狰狞地看着孟十六，“证据！说这些话要讲证据！你的证据呢？”

“全都在这里，你可以自己看！”一把抽出一部分手上的资料甩到对方脸上，孟十六用更高的音量喊着，“湘鄂西中央分局的报告，众多士兵的口述，国民党占领洪湖地区之后发现的万人坑的照片报道，你还需要些什么证据？非要那些人就亲眼死在你面前吗！？”

“你……你……”即便如此，刘思敏仍旧做着最后的抵抗，“无论如何，你说的肯定有问题！我不认识那个叫夏曦的，不清楚洪湖根据地的情况，所以不能反驳你……”

“你不认识所以你不信？好啊，没问题，那咱们就挑一个你认识的好了。”看到刘思敏的这幅样子，孟十六的脸上又开始泛起了笑容，“你们红四方面军的张国焘政委，你总认识吧？说起来，好像，我们的王章同志，”

说着，他看向王章这边：“在这一路追杀过来的时候，还和他的手下有了些冲突，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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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美铃看到自己在写信。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用蘸满了墨水的毛笔，在纸上写着蝇头小楷。字体漂亮极了，在透过窗胡照射进来的阳光之下反射着着轻微的亮光。等到干透之后，她还要将这封信粘贴出去，浆糊已经和好，就在桌子上放着。

……这封信是写给谁的？为什么写的？自己……为什么要抄这封信？

这样想着，红美铃将目光投向了信纸上的内容。虽然明明是“刚刚”“亲自”誊抄下来的内容，但自己居然一点儿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也是格外的奇妙。

“总之凡是赣西南干部，只要能发表些意见的，便说他们是AB团！这是何等的毒计。同志们！你们为什么到现在好一点不明白呢？痛心啊，我们真痛心！”

“阴谋家现在还用中国工农革命委员会名义，继续要把赣西南干部一网打尽，同时大造谣言说，中央派来的易尔士同志被杀了，AB团暴动了，你们相信吗？”

啊，想起来了。《致朱德、彭德怀、黄公略、滕代远的公开信》。是师父让自己抄的。在他们这群人里面，有点墨水的也就只有她一个了。这封信是“省行委”写出来的，要公之于众，以表明他们的态度。毕竟，谁都不愿意看到事情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既便如此，师父也对那些人的做法产生了很多不满。比如说，他们确实误捕了易尔士，而且某个人还耍了小阴谋，冒写了一封用来离间的信，想要让彭德怀站在他们这边，更可笑的是还被对方给识破了。按照师父的话来说，这不是正人君子之作为，无论事情结果究竟如何，这件事情肯定会让他们蒙上永远也无法洗去的污点。但是红美铃觉得还好，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这点小手段还算可以用的吧？

更不要说，对于那个从未谋面的、与此事关系甚大的毛泽东，她的心里没有一点儿好感。

师父说了，事情马上就要平复下来了。人也已经放了，一拨人去了总前委，另一拨人去了上海去见党中央。苏区中央局的项英书记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应该会妥善处理这件事情的。在那之后，大家，就又可以聚在一起，轰轰烈烈地闹革命了。

嗯，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终于能够回到一九二八年，自己刚刚过来的那个时候了。

红美铃感觉到，自己这个时候脸上的表情十分明亮，满怀着希望。她把抄好的信捧在怀里，就像这是给自己的情人写的情书一样。

唔，真的是，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啊，当时的自己。作为，“美铃姐”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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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瞬间，王章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作为事件的当事人之一，他深刻地清楚面前这个人对于红军的仇恨究竟从何而来，那完全是某些地主军阀的亲人因为自己的亲戚被搞掉所产生的仇恨所完全比不上的。为此，当这个人说出了这个至关重要的消息的时候，王章的心里顿时感觉“咯噔”一下子，几乎都要停止跳动了。

根据这句话判断，他知道红军内部现在正在处于一个什么样紧张的时刻。他对着红军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恨。而且现在，他，手上握着那把极有可能能够分裂红军的钥匙。

红美铃。红美铃。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去找芙兰，而是果断地将她击杀……

不不不，当时的情况自己并没有做错！如果连救别人的可能性都主动放弃了，那……

那自己，还有什么资格，戴着这副绿领章，拿着这杆枪，去杀那些本来不应该死的人呢？

孟十六说的对。自己和刘思敏都是理想主义者。只不过，自己的理想并不是拯救中国。他的理想不可能宏高到那种地步，因为王章这个人，仅仅是一个失去了女儿的父亲而已。他的理想很简单：想要尽自己的全力去救那些自己能够接触到的、可以救的人。

——哪怕，这需要杀死那些对于自己完全陌生的、不应该死的人。因为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他不可能熟悉每一个人的事情，所以只能挑着自己所熟悉的优先了。

这就是王章，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理想。

“对于张国焘的事情，我不想说太多，因为作为红四方面军的一员，你应该清楚他都做了点儿什么。”面前，孟十六仍然这样对刘思敏说着，“我倒是可以给你提供一些数据，清楚明了的：一九三一年九月，刚刚当上鄂豫皖根据地中央分局书记和军委主席半年的张国焘开始杀人。两个月，做掉了他麾下十分之一的指战员。三二年春天，红二十五军原本有一万两千人，用了四十三天，杀掉了一半，军长许继慎被用绳子活活勒死，另一个军首长周维炯被用乱棍活活打死……”

听下去，王章。这是……你必须要面对，并且承认的。

又一次低下头，王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