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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真的是挺长的一个前景提要啊，说的我嗓子都快干了。”从那张小小的桌子上端起茶杯润了润自己的嗓子，孟十六的声音略微带上了疲倦，“人们喜欢听的故事都是官逼民反，像这种官逼官反的故事，不管怎么想都容易想起‘狗咬狗’，如果可以的话真的不想再继续往下说了……嘛，不过说到现在，刘思敏同志，你能猜到王章追杀美铃姐的原因了吗？”

“……啊。我应该能想到了。”费力地用沉重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刘思敏抬起头，向红美铃坐着的地方看了一眼，后者脸上带着害怕的表情缩了缩身子，然后把脸别了过去。是因为什么呢？担心自己被当成叛徒……还是，仅仅是单纯地因为想起了这一切，而对身为红军的自己感到极度的不信任？“……在当时，你和红美铃同志应该都是红二十军的战士吧？而且，你们还参与到了那名叫刘敌的红军团长的兵变当中……”

“参与到兵变当中？不不不，刘思敏同志，你未免太高看我孟某人了。”没想到，这句话刚刚说出来，孟十六便立刻开始摇起自己的脑袋，“我在当初可仅仅是个小兵，一户靠种石榴为生的农民家的孩子，一没实力二没勇气三没革命觉悟，我怎么可能主动参加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情里面去？至于美铃姐嘛，她的性格本来就属于比较洒脱的人，要是不招惹她和她身边的人的话，她是不会随便反对什么的。当初李韶九也就是搞了搞省行委……”

“这……”孟十六的回答明显超出了刘思敏的思考。带着迷惑的表情，他出声问着，“如果这样，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啊……”没有立刻给出回答，孟十六轻声重复着这三个字，期间还从嘴角泄露出了几声轻笑，一种很危险的气氛在他的身边渐渐扩散开来，“呵呵，为什么啊……”

说话间，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他就突然从椅子上窜起来，两步来到被控制住的王章面前，狠狠地一巴掌打了上去：“我TM也想知道为什么！这TM到底是为什么，啊？告诉我啊姓王的，你们这群家伙和你们的主子脑子都已经彻底烂了吗！？”

“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双方都已经做出了妥协并做好了谈判的准备，苏区中央却突然撤了项英的职，把红二十军派过去谈判的人全部抓了起来然后枪毙了？为什么再把那些主要责任人全都处决之后，我们这些没有参与其中的人也要受牵连？为什么在事件中仅仅是被刘敌擅自安上了红二十军军长头衔的萧大鹏军长，甚至是连事件中被迫逃回自己家乡的曾炳春政委都被你们抓起来杀掉了？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姓王的，告诉我！”

此时的孟十六已经全然没有刚刚那副风轻云淡地讲故事的样子。将自己的拳脚全部发泄到王章身上，他就像是一座沉寂多年又爆发了的火山一样，嘶吼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小小的牢房：“为什么要解散红二十军？为什么要把排级以上的干部全部杀掉？为什么！我们当初刚刚打了场胜仗你知道吗？我们都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过去了！但是你们这群王八蛋……你们这群王八蛋甚至在那之后立刻就在赣西南进行了更大规模的肃反！明明已经有了兵变的教训还要这么做，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告诉我，王大老爷，我求你行行好告诉我行吗？”

和之前一样，刘思敏现在所做的，也仅仅是呆呆地看着而已。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阻止孟十六继续肆虐，因为从那些话语中，他很能明白对方的心情。那并非是仅仅一次背叛所造成的仇恨，那是在被多次打击之后，由原本比谁都要坚定的信念在一瞬间垮塌所形成的一片废墟。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就在刘思敏仍旧发愣，而孟十六继续在王章身上发泄着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握住了后者即将要狠狠扇下去的胳膊：

“好了十六。别怨他了。先……先把事情全部讲明白吧。思敏还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时候，屋子里的几个当事人惊讶的目光一起聚到了这只手的主人身上，愣了片刻，孟十六立刻又爆发出了不比之前低的吼声：“为什么美铃姐！为什么！他——”

“冲动解决不了事情的，甚至可能把事情搞得更糟。当初，那个戴眼镜的人一遍又一遍地这么跟我说。”红美铃此时的身体仍旧在颤抖着。能够看得出来，她是在强撑着让自己说出这些话，恐怕这个时候只要再有一点儿大的情绪波动，眼泪就会从她的眼眶里飞奔出来，“虽然不冲动也解决不了问题，但我认为他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先把事情讲完吧。”

沉默了片刻，孟十六点了点头，再次让红美铃坐下来，后者就像是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一样，仅仅是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看着牢房凹凸不平的地面。在这之后，孟十六异常用力的踏着脚步回到桌子前面，拿起那沓纸，动作大到让煤油灯的火苗左右摇摆，似乎这样能够将心中剩余的怒气抒发出来一样：“我也说过了，我不想多讲这些事情，刘思敏同志，所以讲个梗概就好了。当初，在发动了富田事变之后，虽然最初大家群情激奋，甚至伪造了一封书信挑拨毛泽东与其他人之间的关系，但冷静下来之后我们还是及时地收回了反对他的口号，并且放了李韶九带过来的人，还与上海党中央和苏区党中央取得了联系，项英书记答应我们和平解决这一次的问题。当然，毛泽东可是不这么想，他是铁了心要把红二十军干掉。为此他还写了檄文，申请出兵，虽然最后被朱老总否了，檄文就在这里：”

说着，孟十六再度甩开一张纸，上面写着一首六言诗：

“段谢刘李等逆，叛变起于富田。带了红军反水，不顾大敌当前。

分裂革命势力，真正罪恶滔天。破坏阶级决战，还要乱造谣言。

进攻省苏政府，推翻工农政权。赶走曾山主席，捉起中央委员。

实行拥蒋反共，反对彻底分田。妄想阴谋暴动，破坏红军万千。

要把红色区域，变成黑暗牢监。AB取消两派，乌龟王八相联。

口里喊得革命，骨子是个内奸。扯起红旗造反，教人不易看穿。

这是蒋逆毒计，大家要做宣传。这是斗争紧迫，阶级反叛必然。

不要恐慌奇怪，只有团结更坚。打倒反革命派，胜利就在明天。”

“但是在这之后，算他毛泽东走了狗屎运，上海那边李立三被打倒，之前有关于这次事变的结论都被当成了‘立三路线’的体现，党中央支持毛泽东的立场，罢免了项英书记的职务，认定‘富田事变’是一场AB团分子的反革命政变。然后发生的事情，就像我之前说的一样，事变的领导者在去开会的时候全部被杀了，而红二十军的剩余官兵——”

讲到这里，孟十六的声音仍旧冷淡：“在奉命来到都县平头寨之后，所有排级以上官兵被骗到谢家祠堂集合，然后全部被缴了械，在河滩上全部被杀死了。”

不知为何，在听过了以上孟十六的所有叙述之后，刘思敏对于这次的结果反而没有太大的惊讶了。或许应该说，从对方开口准备叙述“毛委员干了些什么”的那一刻起，他在内心中就已经完全放弃了挣扎。何况，比起之前爆出的夏曦和张国焘的“猛料”，这次讲述的富田事变有着太多的复杂纠葛，这无疑极大地冲淡了事情的残酷性。现在对于刘思敏来说，孟十六的讲述就像是拿着小刀在一点点地割着那颗原本坚定但早就已经残破不堪的心，因为已经被摧垮而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但仍旧对那剩余的残片造成着摧毁的效果。他只想要早点结束，早点听完这一切，然后找个地方一个人待一会儿，什么也不做就是一个人待着，连思考也彻底放弃。毕竟，在这件事情上，认真思考带来的只会有痛苦而已啊。

“不过，感谢红军某些方面的‘宽宏大量’，我们这些没有参与事变的普通士兵仅仅是被重新分配了而已。尽管在新部队里面备受排挤与欺辱，政治保卫局似乎并未试图取我们的性命。”再度狠狠瞪着王章，孟十六声音里面原本已经几乎消失了的愤怒有隐约出现了，“至于美铃姐为什么会被政治保卫局追杀……”

“……因为我当初想要去刺杀毛泽东为大家报仇……”

没有丝毫活力与希望的声音从椅子那边传了过来。回过头去，刘思敏发现红美铃现在已经完全把自己的头埋在了双手之间，红色的长发垂到地上，在煤油灯的照射下微微泛黑：“当然，最后被那个叫王稼祥的人阻止了……但是他们肯定不会允许我这么一个危险人物的存在吧？尤其是在还没有旁听那个会议之前我好像就擅自失踪了……自那次谈话之后记忆里面就感觉空空荡荡的。那，应该是四年前的事情吧……”

“……那么，这四年，”听到这里，刘思敏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是怎么过来的？”

“唔……思敏你这么问，感觉很难回答啊。”在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苦笑，红美铃摇了摇头，“可能就像是刚刚出生的小婴儿一样吧？有点区别的就在于我知道吃知道穿，而且记忆也在逐渐逐渐地恢复着。等到和你遇见的时候，感觉除了某些片段，像是十六说的那段日子还有其他小的东西，大概什么都能想起来了……然后就这么四处地游荡啊，想办法生存啊，毕竟比起你们我还是比较容易活下来的……啊……”

意识到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立刻招致了刘思敏的疑惑，红美铃很快沉默了下来。霎时间，寂静降临在这个小小的牢房内，似乎没人愿意再多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又是孟十六率先开口了，他此时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奇怪的清爽：“刘思敏同志，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出来吧。”

“……啊。”被在言语上推了一把，刘思敏僵硬地点了点头，“那么，红美铃同志……”

“……别再叫我同志了……”

“……？红美铃同志？你刚刚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

“……我是说，别再叫我同志了，思敏。我不应该接受这个称呼，从最开始就不应该……”

“但是，”被对方这么一说，刘思敏又一次手足无措起来，“红美铃同志……”

“都说了别叫我同志了！我不是你的同志，我根本没有加入红军！”突然，红美铃抬起头来，嘶哑的声音里面包含着无尽的痛苦与悲凉。刘思敏的话似乎成为了让防线全面崩溃的触因，她此时的眼眶里面全都是晶莹的泪珠，“我……我根本就不是人类！我是个妖怪……我是个妖怪！货真价实的妖怪！红军……红军，怎么可能让一个妖怪成为自己的同志！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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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美铃是个妖怪。而且，是个别具一格、特立独行的妖怪。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就对人类当中的拳脚和兵刃功夫起了极大的好奇心，以至于甚至荒废了对妖术的练习。她知道自己的寿命很长，所以就在心底里暗暗立下了誓言：自己一定要把世界上所有的功夫都学到！

这也就是她向人类求师的开端。幸好，由于追求对于个人心境的培养，她的大多数“师父”都是属于那种隐居于世俗之外的人，对于这样一个妖怪接受能力要强得多。在这些人的教导下，红美铃越来越强了，同时她也逐渐认识到，自己的理想似乎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武学之道无止无息，世间的功夫每时每刻都在进步，而同时有的武学自己尚未接触就已经失传了。想要学尽天下武功，就算寿命再长，也是一件完全办不到的事情。

可习惯就这样延续下来了。不断地访名山求高人，不断地练习、琢磨，虽然因为隔离人世，对战经验可能并不丰富，但至少在武学知识和基本功的扎实程度上，她这个妖怪恐怕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轮到了这一天，她的“师父”不再是那种隐居者，而是一名入世者，一名激进的“造反者”——一名红军战士了。

开始她感到很担忧。之前，几乎所有的师父都在教她要远离世俗杂念，但是这回的师父却根本不这么想。抱着这种疑虑，她逐渐逐渐地与这些淳朴的人们打成了一片。这是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如此的美好而温暖；原来，个人的强大并不是一切，团结才是人类所拥有的最为强大的武器……

她开始想要真正地融入这个团体了。穿着和他们一样的衣服，帽子上顶着和他们一样的红色五角星，背后背着一样的大刀，一起去轰轰烈烈地“闹革命”……

……可是，她已经被师父拒绝了十七次了。

手里捏着那顶仍旧没有红色五角星的帽子，红美铃的心里着实不是滋味。耳边所传来的，只有师父不断的劝解：

“红军的主要思想是否定一切牛鬼蛇神的，你是个妖怪，和我们宣扬的理念矛盾太大了……”

啊，我是个妖怪，所以是不能加入红军的。如果什么时候可以变成一个人类，那就好了。

当时，站在夕阳之下，望着被染红的青山，她的心里，真切地这么想着。